【一·劫后寒香】

民国三十四年的初春，十六岁的清荷抱着蓝印花布包袱站在慈云寺的山门前。战火刚熄的姑苏城还飘着细雪，青石阶上的残冰映着"不二法门"的匾额，鎏金字被硝烟熏得发暗。父亲在淞沪会战中殉国，母亲临终前将她托付给这座千年禅林。"女施主且看。"苍老的声音惊得她转身，住持明觉禅师指着殿前一株焦黑的古梅，"这株唐梅去年遭了炮火，今春反倒比往年开得更盛。"虬曲的枝干上，焦痕处绽出密密匝匝的红萼，完好枝条却只零星几点花苞。清荷忽想起母亲总说"梅花香自苦寒来"，眼底泛起薄雾。

【二·裂帛】

清荷成了寺里唯一的少女。每日寅时，她跟着僧众扫庭院、拭佛像，却总被刻意疏离。诵《妙法莲华经》时她的声音清越如磬，但每当请教《六祖坛经》奥义，慧海师兄便合掌："比丘尼尚不可入禅堂，何况俗家女子。"那日在藏经楼整理典籍，她发现明代憨山大师的批注"春色无高下，花枝自短长"，褪色的朱砂旁写着："执相求平等，犹如刻舟求剑"。窗外忽然喧哗——小沙弥偷折供养的白玉兰，正被慧海罚跪香板。"不过是枝花！"清荷夺过戒尺，"《金刚经》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你怎分贵贱？"慧海冷笑："既平等，你为何非要读《五灯会元》？"

【三·落婴】

谷雨时节，清荷在后山拾到被遗弃的混血婴孩。襁褓中碧蓝的眼睛刺痛了战后民众的神经，"洋鬼子""杂种"的唾骂声里，明觉禅师默默将婴儿裹进袈裟。当夜，禅房传来低语。"师父真要养这西洋孽种？功德簿上已有香客反对......""慧海啊，你看这孩子的睫毛，可像寺里那株垂丝海棠？"老僧拨动念珠，"都说海棠无香，可若强求它如腊梅傲雪，反倒辜负了天然风致。"1次日晨钟未响，婴儿啼哭震碎薄雾。清荷看见慧海笨拙地抱着孩子喂米浆，戒尺成了量衣尺。"我通晓洋文，往后教他说《道德经》......"话音未落，孩子吐奶染污他僧衣。

【四·不二】

满寺梅花如雪时，清荷收到金陵女子大学的录取书。慧海送她至寒山寺码头，忽然指着对岸："那是新栽的法国梧桐。"鹅黄的嫩芽与红梅交映，恰似观音宝瓶中的柳枝点染千色。"从前我讥你心高。"他摩挲腕间沉香珠，"照料安生（孩子乳名）方知，正如师父所言——"他学着老禅师的吴侬腔调，"让牡丹做牡丹，狗尾草做狗尾草，才是真平等哩！"清荷忍俊不禁，梅瓣落在她装着《论语》的藤箱上。暮霭中，明觉禅师敲响铜钟。声波震得梅雪纷飞，融入虎丘塔的剪影。清荷忽然想起那个雪晨，老禅师指着焦梅问她："若没那场火，它可愿开这般艳？"

【五·灯暖】

三十年后，清荷校长带学生参访慈云寺。安生已继任住持，正在教孩子们拓碑。廊下坐着藤椅的慧海举起戒尺："那虎头娃！再偷吃云片糕就......"话到嘴边却成了"仔细积食"。晚课后，清荷驻足藏经楼。楠木柜中憨山大师的手迹旁，多了幅童稚的毛笔字："安生最喜欢素什锦和慧海师父"，旁侧英文批注"All beings are equal under Buddha's light（众生佛前皆平等）"。月光透过冰裂纹窗棂，照着经卷上四百年前的朱批："差别如涟漪，平等是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