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檐下听雨的少年
江南的梅雨总是绵长,青石板路上浮动着潮湿的苔痕。十七岁的李慕白跪在灵隐寺的山门前,僧袍早已被雨水浸透,却执拗地不肯挪动半步。三日前,他在钱塘江畔亲眼看着父亲的商船被风浪吞噬,那个总爱抚着紫砂壶说"茶里藏着乾坤"的男人,终究没能走出惊涛骇浪。
"施主何苦执念?"苍老的声音穿透雨幕。老僧撑开油纸伞,将一盏温热的龙井递到他颤抖的手中。茶汤清碧如春山,氤氲的热气里浮沉着细嫩的芽尖,恍惚间竟像是父亲书房里那幅《陆羽烹茶图》活了。他忽然想起父亲常说:"茶叶沉浮如人生,总要学会在滚水里舒展。"
说茶禅文化始于魏晋,却不知千年后的某个雨夜,正是这盏茶,让少年叩开了禅门。
(二)茶烟里的禅机
大雄宝殿的晨钟惊起檐角白鸽时,李慕白已成了"净尘"。他的寮房里总摆着父亲留下的越窑青瓷茶具,釉色如"雨过天青云破处",却始终蒙着层薄灰——自入寺以来,他总在坐禅时想起江面上破碎的船帆。
直到某个雪夜,首座和尚将他带到禅茶室。老僧跪坐在斑竹茶席前,铜壶里的泉水初沸如松风:"赵州和尚教人'吃茶去',不是教你喝茶,是教你在举盏放盏间照见本心。"茶筅搅动抹茶泛起碧浪,老僧忽然将茶碗掷地,瓷片飞溅如雪:"若执着茶器,如何见得茶味?"
那一夜,净尘在扫拾碎瓷时恍然惊觉:父亲爱茶,爱的原是茶中那份从容。就像此刻雪光映着碎瓷,竟比完整时更见月华流转。
(三)云脚深处的相逢
三年后,净尘随商队踏上前往汴京的路。过长江时遇见个癫僧,浑身酒气却抱着柄湘妃竹茶则不放。那人在船头大笑:"都说茶禅一味,你看这江水,可泡得几壶好茶?"说罢竟纵身跃入浪中。
净尘急抛绳索相救,却见癫僧踩着浮木如履平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天台山云雾茶,用晨露烹了,可比醍醐灌顶!"记载魏晋僧人携茶修行,想来这般癫狂才是真洒脱。当晚泊船采石矶,癫僧煮茶时忽然正色:"当年圆悟克勤禅师写下'茶禅一味',笔锋如刀劈开迷障,你道他劈的是什么?"
江月无声,唯有茶烟袅袅。净尘望着杯中沉浮的茶芽,想起首座和尚摔碎茶碗的那个雪夜,霎时泪落如雨。
(四)大德寺的墨香
建炎南渡的烽烟里,净尘带着圆悟克勤的《茶禅一味》真迹东渡。海浪颠簸中,他始终将檀木匣紧贴胸口,仿佛父亲当年护着茶箱的模样。说这幅墨宝现存奈良大德寺,却无人知晓那个暴风雨夜,中国僧人如何在惊涛间以茶定心。
当他在日本海岸初见大德寺的朱红山门时,怀中的茶粉早已被海水浸透。住持含笑递来唐物天目盏:"茶味在咸淡之外。"净尘以指蘸海水点茶,咸涩过后竟有回甘,恰似半生漂泊的况味。
某日讲经,有武士质问:"禅茶何用?"净尘不语,取来被海水渍黄的茶帖悬于庭前。恰逢樱花吹雪,一点粉瓣落在"味"字的钩脚,宛若当年灵隐寺的碎瓷映雪。
(五)茶瓯里的千年月
如今我站在大德寺的枯山水前,看游客们举着相机追逐那幅千年墨宝。导游正背诵着里"保持正念喝茶即是修行"的解说词,而廊下老僧为信徒点茶的手势,竟与《清明上河图》里茶博士的招式如出一辙。
暮色中,我接过一盏薄茶。茶碗是朝鲜李朝的井户茶碗,歪斜的碗口留着战火的残缺,茶汤里却沉着整片晚霞。忽然懂得净尘禅师为何要在海难中写下:"茶烟透纸背,原是本心光。"
茶凉时,山门外传来现代都市的喧嚣。我轻抚碗底"禅茶一味"的落款,惊觉这四个字历经八百年风霜,依然滚烫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