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组诗）
一
找不到它，
我们，找不到它，
跟着去了吗我们互相询问。
冬日黄昏里，
葬礼之后，众人散去，
残羹和冷炙，静静相望如
一对战争中死去已久的南方某地主仆。
我们在横七竖八的板凳餐桌间，
漫不经心地寻找它。
没人看见——
没在桌下找骨头，
没在棺材旁发呆，
没在抬棺人脚边跑前跑后，
不见踪影，亦不闻犬吠——
似乎它处心积虑，终于
利用葬礼像你一样，爷爷，
在我们这群亦真亦假地爱着你的人面前，
消失了……
二
十一月的一天，吃过午饭，
你说肚子痛，要上床躺着；
没人意识到这是死神穿了
隐身衣，遮蔽这死亡之慢。
从镇医院转移到县医院时，
疼痛让你知道这次没救了；
只过一晚，你就要求回去。
你说这岁数，该在家等着，
像等早已先你而去的妻子；
窗外的天和云不会去挽留
一个九十一岁的平凡老头；
听天和由命，驱走了固执——
你对世界的留恋，消解于
死亡来临时的豁达与从容：
最后看一眼卧房外的绿竹，
像告诉它，你一点都不痛。
三
南江上，少年摇橹迎水而行，
河流散发清新的水汽，
青山青，白云白，
两岸鸡声啼不停，
四月，地主家也没余粮的月份。
混合着战事即将结束的消息，
少年的希望像岸边的垂柳长出新芽：
村里一个大辫子姑娘在等着他。
两岸芦苇摇摆如伴娘，
水底螃蟹起舞仿佛已喝醉，
菩萨鱼，小虾米，水蜘蛛，
“牵牛大哥”——
你们也来参加婚礼吗？
蓝天和白云也送上祝福，
山风催促松树递来红包，
鸡，献上她们的生命，
狗，伴着鞭炮声欢快地跳。
洞房里，新郎揭去新娘的红头巾，
羞涩占领房间的每个角落，
墙角的蜘蛛也沉默，沉默
是众人齐声敲击的一面锣；
当，黎明如一声口哨从远方传来，
这对新人，安然落地，
命运的脚步无声，像一场雨
落到你们—我的爷爷奶奶—身上。
四
家里只有你和四叔、四婶，
小黄是我们偶回一次家，
才认识的；四叔不知从哪
买回了它，让它陪你解闷；
每天你早起散步，它跟在
你身后，一起出没于村路，
路旁的甘蔗、芭蕉和红薯
在晨光中，像等谁去结拜；
山的半坡埋着奶奶，一人
一狗，伫立那堆小土包旁，
没有墓石碑文，等待浏览，
只留青青野草，承载思念；
你点起一根烟，一个地道
的农民；烟雾飘散如思绪；
小黄卧在你的脚边，远眺
群山，坟里—奶奶亦无语。
五
我们的思念像五月的雷声，
真假莫辨，我们的回忆，
像八月的水稻，青黄不接，
而你，像院门前竹林里的风，
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
在四叔牵牛去喝水时
牛蹄踏在地上的它它声里，
在家人围炉而坐闲聊时
那短暂而迷人的沉默中，
在你曾孙女终于撒开她爸爸的手掌
独自蹒跚地踏出人生第一步的一刹那，
在我们都已四散，徒留残砖剩瓦的
破败的院子里，在院子的草丛里，
在砖缝里，在门把手上，在多年来一直
被雨水打湿的、挂在墙上的草帽上……
也在——这首诗里，在它的字斟句酌里，
在它瘸子似的句法和生硬的韵脚里，
在每一次分行的回车中，
在用错的每一个标点里，在——
乡间小路，你牵着五岁的我，
走向那片如雾的晨光里……
2018-2020.4.1 ...展开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