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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诃夫戏剧全集·名家导赏版
- 作者:[俄]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 译者:焦菊隐/童道明/李健吾
- 出版年:2024-6
甫一看到这套书时,最吸引我的不是“契诃夫”,而是“焦菊隐”。
每一位中国话剧迷、“北京人艺”迷都不会对焦菊隐先生感到陌生:他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老院长,也是著名的话剧导演、戏剧理论家和教育家。他执导了《茶馆》、《龙须沟》等经典剧目,并融中国传统戏曲艺术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于一炉,创立了中国化的“焦菊隐表演体系”。焦菊隐先生不仅培养了众多优秀的话剧人才,还曾在北师大担任文学院院长和外语系系主任,讲授“戏剧选读”等课程。
焦菊隐(1905年12月11日-1975年2月28日)
看过这套书我才知道:原来焦先生还是一位翻译家。这套《契诃夫戏剧全集》共有八本,焦先生翻译了其中五本(《万尼亚舅舅》、《樱桃园》、《三姊妹》、《海鸥》和《伊凡诺夫》)。译本语句通顺、文辞雅驯。尽管仍有长句难以化解,但句子的“气口”和节奏非常舒服,很适合舞台表演或剧本朗读。
全套书的另外三本中,童道明先生翻译了《没有父亲的人》和《林妖》以及《论烟草有害》的另一版本,李健吾先生翻译了《天鹅之歌》(实际上应该叫《契诃夫独幕剧集》,内含契诃夫的九部独幕剧)。这两位也是久负盛名的戏剧家、翻译家,童道明先生更被誉为“中国最懂契诃夫的人”。三位巨匠联袂登台,怎能不让戏剧迷、契诃夫迷们击节叫好呢?
童道明先生(左)和李健吾先生(右)
不过,译文中对俄罗斯人名的处理还是让人颇感头疼。俄罗斯人的姓名有本名、父名和姓氏三个部分,各个部分既有不同组合,又有男女、昵称等变化。即使熟悉规则,要记住这么多组合与变体,并理清人名与人物的对应关系,也难有头绪。与其让读者为这个细节伤神,不如快刀斩乱麻地做一点无伤大雅的简化或本地化处理。
《契诃夫戏剧全集》丛书给予读者的馈赠远不止于高质量的译本,更在于精心酝酿的“名家导赏”内容。
焦菊隐先生为《樱桃园》和《海鸥》撰写了两篇长长的译后记。这两篇译后记,围绕契诃夫的生平、两部剧本的创作过程,结合译者自己的戏剧思想,对这两部戏剧做了深入的解析,不仅挖掘了剧本的文本内涵,更从戏剧创作与表演的专业视角,为读者揭示了契诃夫戏剧独特的艺术魅力与内在逻辑。
童道明先生对《林妖》和《万尼亚舅舅》、以及《论烟草有害》的两个版本做了比较分析。这两篇比较研究不仅让读者更清晰地看到两部戏剧在创作思路和内容呈现上的异同,而且洞察了契诃夫戏剧创作思想的蜕变过程,更“让中国的剧作家们了解到契诃夫在一百年前提供的一个很有启发性的戏剧经验——把一个普通的戏剧佳作修改成非凡的戏剧杰作的戏剧经验”(从《林妖》到《万尼亚舅舅》)。
李健吾先生写的《<契诃夫独幕剧集>初版序》系统梳理了九部独幕剧的创作和发表时间、剧目分类,介绍了契诃夫独幕剧所蕴含的独特魅力——“在光影匀适的明净之中把真纯还给我们的心灵”,可谓简洁而不简单。
这些精彩的译后记和译序,仅仅是“名家导赏”板块的冰山一角。
除了《天鹅之歌》外,这套丛书的每一本都是一部剧本,每一部剧本前都有一篇导读文章,每一篇导读文章都是一把钥匙,每一把钥匙都能帮助我们打开理解剧本、理解契诃夫戏剧,乃至理解现代戏剧的大门。
由于导读文章的风格各异、侧重不同,因此,尽管作者的头衔、名声不能代表文章的价值,在此请容许我以作者介绍来代替文章简介。
《万尼亚舅舅》导读文《内敛的幽默,是契诃夫戏剧最深刻的幽默》的作者董晓,是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级人才。他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及中俄文学关系的研究和翻译工作,出版有学术著作《契诃夫戏剧的喜剧本质论》等。
《樱桃园》导读文《时间与命运之谜》的作者彭涛,是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戏剧评论家协会(IATC)中国中心理事长,北京市文联签约评论家,北京市戏剧家协会理事。他主持过多项与契诃夫戏剧相关的科研项目,如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契诃夫戏剧与中国话剧现代性追求》,还发表了多篇相关的学术论文,如《谈“三姐妹”》、《谈“樱桃园”》、《现代舞台上的契诃夫演剧》等。
《三姊妹》导读文《“我的心就像一架贵重的钢琴……”》的作者吴小钧,是上海戏剧学院的教授,曾担任教学督导、院长助理、戏剧文学系副主任等职务,专业方向是戏剧戏曲学编剧理论与研究。目前吴小钧主要从事戏剧研究和创作工作,参加创作了多部话剧,并多次在戏剧节、艺术节中获奖。
《海鸥》导读文《为另一种生活而改变》的作者杨申,是知名的戏剧导演、编剧和剧评家,曾担任中国国家话剧院导演。他师从俄罗斯功勋教育家、导演维·米·菲力是金斯基,获得了圣彼得堡戏剧学院硕士学位。2015年,杨申导演了《爱恋·契诃夫》,该剧由著名翻译家、戏剧评论家童道明创作,王晓鹰担任艺术指导。
《伊凡诺夫》导读文《你好,伊凡诺夫》的作者邹卓凡,是中央戏剧学院艺术学博士,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系讲师,中国音乐剧协会会员,代表作品有音乐剧《明年此时》《明秀·大航海》等。邹卓凡著有《契诃夫戏剧与易卜生戏剧比较研究》一文,发表于中央戏剧学院学报《戏剧》2020年第五期。
《没有父亲的人》导读文《普拉东诺夫是个现代人》的作者王晓鹰,是著名戏剧导演,文学(艺术)博士,中国国家话剧院原常务副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原副主席,中央戏剧学院博士生导师。王晓鹰导演过许多经典的戏剧作品,既有话剧、歌剧、舞剧等现代剧种,也包括京剧、昆剧、黄梅戏等传统戏曲。他还发表了《戏剧演出中的假定性》、《从假定性到诗化意象》、《戏剧思考》等学术专著,在国内外戏剧界都享有盛名。
《林妖》导读文《<林妖>里的“黑暗森林”法则》的作者徐乐,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人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俄罗斯文学及契诃夫研究。徐乐在契诃夫研究领域有深入的学术积累和独到的见解,曾出版《雾里看花——契诃夫文本世界的多重意义探析》和《契诃夫的创作与俄国思想的现代意义》等研究专著。
三位翻译家和七位导读者,十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十多篇深入细致的导读文(译后记)。这实在不能不让我感叹一句:
十大名家“伺候”着我一个人,这福气还小吗?
星光璀璨的豪华阵容犹如一场满汉全席,如何搭配食物成了一种“幸福的烦恼”。如果完全按照丛书顺序阅读,“正餐”的滋味就可能被“前菜”掩盖,大师杰作也就失去了最美的风味。
这里的“顺序”包含两层含义:一是按导读文章、剧本、译后记的内容编排顺序阅读,二是按《万尼亚舅舅》、《樱桃园》……直到《林妖》、《天鹅之歌》的丛书编目顺序阅读。
从目录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两个顺序
按第一种顺序读,读者就会在接触到剧本之前,先读到导读文章。在导读者们鞭辟入里的剖析中,读者固然可以绕过独自探索契诃夫世界时的迷雾,同时也会失去自主品鉴、独立思考的乐趣。反之,先在新世界中上下求索,再从导读中得到高屋建瓴的指导,获得醍醐灌顶般的感悟,这种先抑后扬的体验更令人如痴如醉。如果追求这样的体验,读者不妨摈弃内容编排顺序,先读剧本,形成自己的理解和感悟之后,再研读读导读和译后记,以收获更为丰富而深刻的阅读感受。
按第二种顺序读,读者就会先读到契诃夫晚期的作品、再读到他的早期作品。显然,晚期作品的创作手法更加成熟,思想深度也更加深邃。先品读晚期佳作,再研读早期作品,读者极有可能会因早期作品的青涩稚嫩而读不下去,也难以按时间顺序探寻契诃夫戏剧的成长脉络。如果转换思路,按照剧本创作的时间顺序展开阅读,阅读体验会更有层次感,也更有渐入佳境的快乐:
剧作名称 | 创作时间 |
---|---|
《没有父亲的人》 | 约1879年 |
《伊凡诺夫》 | 1887年 |
《林妖》 | 1889年 |
《海鸥》 | 1896年 |
《万尼亚舅舅》 | 1896年 |
《三姊妹》 | 1900年 |
《樱桃园》 | 1903年 |
当然,出版方编订的顺序也许另有深意,恕我没有领会到其中妙处。这两种新的阅读顺序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无论选择哪种阅读顺序,耐心都是翻开这套《契诃夫戏剧全集》的必备要素。这份耐心不仅要留给《没有父亲的人》、《伊凡诺夫》等早期作品,也应留给契诃夫独特的创作手法和戏剧风格。
对契诃夫的创作手法和戏剧风格,名家导读已有深入剖析。这里所写只是我的个人理解,自然人微言轻。如果各位觉得不值一读,或者担心会受到误导,那就跳过这部分,直接去翻书吧。
契诃夫戏剧并不以跌宕起伏的剧情来展示现矛盾冲突,而是借助对人物精神状态的细腻刻画,来映射更深层的矛盾。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常说:“生活中并不总是发生上吊、服毒、三角恋、歇斯底里,更多的时候是人们在平静地喝茶、聊天。但是,就在这喝茶和聊天中,有的人的幸福生成了,有的人的幸福毁掉了。戏剧家就应当去表现这种看似平淡的生活”。——《内敛的幽默,是契诃夫戏剧最深刻的幽默》,董晓
在这种风格下,契诃夫戏剧中很少出现跌宕起伏的情节,更多的是平淡无奇的日常聊天。日常聊天很容易让人感到枯燥。如果不多付出一点点耐心,读者很容易囫囵吞枣地读过去,因而错失对话背后的深意,未免可惜。
对话背后的深意,首先是人物的精神状态。契诃夫笔下的人物似乎都被某种忧郁所笼罩。他们对现状感到不满,因而陷入痛苦;他们对未来怀抱希望,因而得到慰藉。然而,镜花水月般的希望令他们感到空虚;无力摆脱空虚更令他们感到苦闷。长期的苦闷带来压抑的气氛,唯有希望偶尔可以开解他们……这些错综复杂的心理、起伏不定的情绪,都隐藏在“平静地喝茶和聊天”这样内敛的表达之中。如果不多付出一点点耐心,恐怕很难感受到对话中的弦外之音,很难体会到人物想要表达的深层情感。
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了一种琴弦绷断似的声音,忧郁而缥缈地消逝了。又是一片寂静。打破这个静寂的,只有园子的远处,斧子在砍伐树木的声音。——《樱桃园》,第四幕
人物的精神状态,映照着社会与时代。人们陷入困境之中,苦苦挣扎却难以摆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困境并不源于个体,而来自社会与时代。《樱桃园》中的郎涅夫斯卡雅和加耶夫,与《安娜·卡列尼娜》中某些人物如出一辙;《三姊妹》中的三位女性,和《伤逝》、《二月》等作品中的人物也颇有相似。这未必是作者之间的致敬,更可能的原因是:他们面对着相似的社会与时代问题,自然会创作出形神相通的人物。如果不多付出一点点耐心,恐怕读完剧本、理解人物之后就会按下不表,更不会再进一步去了解背后的社会矛盾及其带给人们的巨大压力。
大夫,在纸上高谈哲学够多么容易,但是一遇到实际问题,可又多么难啊!——《海鸥》,第四幕
当然,如今读者面对的社会与时代,和作者已经大相径庭。同样的忧郁和苦闷,在不同读者心中也会映射到不同的问题上。面对这些问题,除了深陷忧郁苦闷之外,还有别的出路吗?契诃夫通过他的戏剧,交出了三份答案。
其一是去工作,“我们应该不要再把自己看得太高。我们只应当去工作。(《樱桃园》第二幕)”。然而,契诃夫也明白:去工作未必能够解决问题。《三姊妹》中的大姐奥尔加投身中学教育,还当上了校长。可她仍然无法摆脱精神上的萎靡不振,无法摆脱对莫斯科的虚无的向往。
我因为每天都得到中学去,然后还要教课教到天晚,所以我的头经常是疼的,而且,我好像是已经衰老了似的,脑力也不够了。实际上,在学校里教过了这四年的书,我也的确觉得自己的精力和青春,是在一天一天地、一点一点地消失着。没有消灭,而且越来越强烈的,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梦想了……——《三姊妹》,第一幕
契诃夫《三姐妹》 莫斯科艺术剧院 1984
其二是放弃,像《樱桃园》那样乖乖退出时代舞台,或者像《海鸥》那样做最后的消极抵抗。
你已经找到了你的道路,你知道了向着哪个方向走了;可是我呢,我依然在一些梦幻和形象的混沌世界里挣扎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为谁写。我没有信心,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海鸥》,第四幕
契诃夫戏剧《海鸥》(2004) 莫斯科艺术剧院
其三则是自我开导,通过排解抑郁心境,消解生活的悲剧性。
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那么,上帝自然会可怜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舅舅,我的亲爱的舅舅啊,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愉快和美丽的生活了,我们就会幸福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我们也就会终于尝到休息的滋味了。——《万尼亚舅舅》
《万尼亚舅舅》-布图索夫导演
通过自我开导消解悲剧性,正是契诃夫独特的喜剧精神。这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喜剧大相径庭。如果用一维坐标来表示,通常的喜剧较多地偏向“喜”的一端。而对契诃夫来说,只要不在“悲”的一端,就是“喜剧”;把人物、情节从“悲”的一端拉回来一点,就是“喜剧性”。我甚至觉得,契诃夫会有意识地不踏足“喜”的一段,以免冲谈他极力营造的“忧郁”气氛。简而言之,契诃夫的喜剧精神就是“不悲即喜”。
“悲”与“喜”的坐标系
面对问题时保持“不悲即喜”的心态,配得上一个大拇哥。但只以摆正心态为终点,而不继续寻求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那这个大拇哥就得掉头向下了。契诃夫的戏剧着实令人着迷,可是其中传递的这种喜剧精神,恕我难以认同。
对于喜剧精神的不同看法只是我的一己愚见。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契诃夫的戏剧,也不妨碍我喜欢这套书。正是它为我打开了一扇大门,带领我走进了契诃夫的戏剧世界,走进了现代戏剧的新世界。
契诃夫戏剧那淡化了激烈冲突的抒情风格,却难以获得观众的赏识。然而,契诃夫去世后,当人们对当代世界的荒诞性有了深刻的体验后,才恍然发现,原来契诃夫的戏里竟蕴涵着对人无奈的生存状态的深刻表达,透过契诃夫戏剧忧郁的抒情,人们看到契诃夫体察人的生存境遇的深邃眼光。——《内敛的幽默,是契诃夫戏剧最深刻的幽默》,董晓